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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余份档案中窥见百年前中国人留学旧影)
100多年前的几百名孩童,漂洋过海由广东香山等地前往澳洲留学的详细档案,对今天的人,有何意义?中山大学大洋洲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粟明鲜历时10年,在澳大利亚国家档案馆及一些州立分馆细细排查到600余份这样的档案,著成《民国粤人赴澳大利亚留学档案全述》系列丛书,其中的台山卷、新会卷、开平卷,新近出版。
图说:粟明鲜(左)在上海四行仓库留影,中为谢晋元之子谢继民。粟明鲜供图(下同)
鲜为人知的赴澳留学史
诚然,除了他们的后人,这些档案与绝大多数的人看似毫无关联。但实则读到它的时候,仿佛看到一个时代的旧影,一个身材瘦削、尚带懵懂的孩童,离开生养他的故乡,去到一个可能仅仅是耳闻过的遥远地方——澳大利亚。或许他的父亲、叔父伯父早年去到那里打拼,如今要接引他去学习、深造。一代人披肝沥胆的奋斗,为的是第二代、第三代人身份和地位的提升,这好似又令我们看到一代又一代坚韧不拔的中国人过去和现在的身影。从他的旅途中,我们也可看到某种关联。在寻求新知、探究海外的愿景下,跨越大洋去往日本、欧美以及南半球的澳大利亚,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努力与外面的世界发生着连接,而这种连接反过来在未来的某一天反作用力于身后的这片土地。
图说:1931年布德威的留学护照,由中国驻澳总领事核发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与现在的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一个在时代中不懈努力的人,都与这身影十分相似。
19世纪70年代,官派赴美留学开启了中国近代大规模留学潮。民国时期,自费留学日甚。粟明鲜发现,无论官派还是自费,留学学子都以广东为最。1872年到1975年间的120余名官派赴美学童中,竟有84名来自广东。他根据史料分析,广东人近代赴北美和大洋洲讨生活,最后定居于当地的人最多,而北方等省份的人出国后多又回到国内。而送孩子出国留学也形成了广东一地的传统。
图说:1925年中国驻澳总领事发出的给关悦喜的第二副照(疑为副本意),关悦喜是在塔斯马尼亚留学
但是,他发现国内关于民国时期赴外留学的研究,多集中在东洋和欧美,很少涉及大洋洲地区(主要是澳大利亚)。“不仅如此,甚至近代中国孩童赴澳留学这段历史,在澳洲的华人华侨圈子内,也鲜为人知,几乎成为一段湮没的历史。”这令他十分震惊,但从一个历史学家的角度来看,也并非异事,毕竟许多民间的历史并不如帝王史、战争史那样,广泛为人所知,甚至后人也未必人人都感兴趣,除非碰上一个喜欢对祖辈行踪追根究底的子孙后代。
幸好,这段历史遇上了喜欢挖掘隐秘历史的粟明鲜,又恰巧他是一个喜爱啃硬骨头、不贪图功利的研究者。要知道,从瀚如烟海的史料中把一个个小留学生的档案挖掘出来,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并且不是一下子就能出成果,研究者必须要有恒心,沉得下去。粟明鲜说,他至少看过超过1000份档案,能用的只有6、700份,可能由于散失,不完整的档案有一两百份。“因为有些档案里只有三五页纸,有的只是一个申请或一个结果,无法还原一个人物申请到离开的全过程。”
澳大利亚档案资料保存较好,近年又陆续电子化,登陆网络即可查到。但是如何从一台电脑上与藏在网络深处的那个人链接起来,常常需要粟明鲜“脑洞大开”——“需要根据已知资料,挖空心思想一些奇特的关键词,有时候那个人突然就会出现在跳出来的某份史料中,这样再顺藤摸瓜,找到更多与此人相关的人和事的史料。”
曾有留学生毅然投笔从戎
这些涉及广东珠江三角洲赴澳小留学生的档案,主要文字为英文(仅护照申请表附有中文),涵盖了申请中国护照、入境签证及离境日期以及在澳期间之学习包括转校情况等方面的文件,涉及澳大利亚内务部、海关、公立及私立(包括教会)学校、中国总领事馆,及中国学生护照的请照者、担保人和澳大利亚境外之学校,后者主要是为请照者提供英语学识能力证明。形式上基本是一位学生一份宗卷,时间跨度从二十世纪初到三十年代,小部分延拓到四十年代。由于这些小留学生在澳留学时间的长短不同,其档案的内容亦简繁不一。这些来澳留学档案显示,绝大部分人在获得签证后皆来澳留学,他们无论是否完成在澳学业最终都回国或他往,但只有很少人得以不同方式留居下来。其中也有小部分的档案,其内容是被拒签的申请材料,以及虽然获得入境签证,但申请者最终因各种各样原因并未入境者。
图说:1921年广东外交特派交涉员李锦纶发给冯炎的赴澳留学护照,左边是英国驻广州总领事签发的入境签证
这些来澳留学的珠江三角洲少年儿童,其父辈(包括父亲、叔伯、舅舅、兄长等)大多都是第一代移居澳大利亚之华人,基本上都是自19世纪中叶淘金热始至20世纪初从广东省珠江三角洲奔赴澳大利亚淘金和做工,于澳大利亚联邦成立之前后定居于这块土地上的广东人。拼搏奋斗多年,稍有积蓄,便申请将其子女以及子侄辈接来澳大利亚留学读书。在澳大利亚接受正式的西方教育,学得英语及一技之长,回国后无论是在经商创业还是从军入仕都可占据相当优势;另一方面,于子女来澳留学期间,他们也正好一尽家长监护之责,增近父子或父女之情;随着其子女和子侄辈之年龄增长,英文能力及知识技艺提高,以及社会阅历增长,他们也可为自己在澳之生意与事业拓展增添帮手;如为具备留澳条件之子女申请长期居留澳大利亚,以继承生意和事业。根据已经检索到的澳大利亚档案资料显示,这些小留学生来澳大利亚入学的年龄,大多在十至十七岁之间,还有年龄在七至八岁甚或更小者;他们在澳留学的时间长度,少仅数月,多则长达十年以上,甚至还有因太平洋战争爆发而滞留时间更长者。
实际上,中国与澳大利亚中国学生入境留学的备忘录于1920年方才达成,一九二一年正式实施。当年,仅该馆就发出一百多份学生护照,可见赴澳留学之踊跃,形成了中国人赴澳留学的首波浪潮。按照章程,学生在澳年龄以24岁为限,超过即要离澳,所以绝大多数孩童在学业结束后,返回国内发展。
从这些留学生档案的简短信息中,也能看到令人感喟的字句。如有旅澳学子受到国内抗日热情的感召,坚持要投笔从戎。他们有的在抗战时期回到国内度假,深为山河破碎所痛苦,回澳洲后不久,又毅然返回国内,投身抗战;有的立志学习航空,“航空救国”。广东开平人谢晋爵20世纪30年代前往澳洲,当时只有十三四岁,17岁决定学习航空,学航空需要耗费大量资财,但他的父亲仍然非常支持他。等到学成回国时,他才十八岁。
此外,也能更加了解中国近代史的细枝末节,更深地理解中国与海外的关系。如解放前在上海有中国最大的四大百货公司永安、先施、新新、大新的创办者全部是广东中山的华侨,而且全部是从澳洲回国后,于上世纪初进入上海的。
回国经历难以考证
但他们回国后的经历,非常难以考证,仅个别人物存有记录。粟明鲜曾在博客上陆续贴出他的文章,2014年前后竟然有一名留学生的后人联系他,想向他询问起先人更多的信息。后粟于2016年上半年亲赴当地,但仅能看到当年资助这名留学生的同姓宗亲残破的宅院。
在这1000余份档案中,他发现了一个在抗日战争中做出过杰出贡献的人物,即后受命组建中共在广东最大的抗日武装力量——广东人民抗日游击队东江纵队的曾生。
在《澳大利亚国家档案馆藏的民国时期粤人赴澳留学档案简介——惠阳曾振声》一文中,记录了他的留学经历。1923年,曾振生在家乡和香港念书,其父曾生先是年轻时前往香港充当海员,后在澳与人合股开设了一家名为“安和昌”(EnWarChang)号的商铺,营业状况不错,于是为他担保,让他赴澳读书。
图说:1923年的赴澳留学护照和签证申请表
以下为书中的一部分:
“但好景不长,曾振声总计只在基督堂书院读了约六个月的书。到一九二四年四月十七日,即该学年第一学期结束(当时实行一年三学期制),该书院因生源稀少和师资不足而正式停办,所有在校的学生不得不重新择校转学。直到四月二十八日,经一番联系和比较之后,曾振声转学到位于雪梨中国城附近金宝街(CampbellStreet)上的中西学校(ChineseSchoolofEnglish)就读。然而,在这间学校,曾振声也没有呆多长时间,仅仅一个学期之后,到这一年十月七日即第三学期开始,他又转学到位于炮台街(FortStreet)的优等公立学校(SuperiorPublicSchool)读初中。显然,经过一年左右的英语补习,曾振声已经适应了澳大利亚的学习环境,可以进入正规学校念中学课程了。当然,在此之前一年多的时间里,他自愿或非自愿地转学到三间不同的学校,其中包括私立和公立学校。就当时的情况而言,私校需要付费,公校则是免费教育。
在炮台街优等公立学校读了半年之后,已经十六岁的曾振声想要学点商业技术,就于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再次转学进入炮台街初级技校(FortStreetJuniorTechnicalSchool)念书,这里主要教授中学性质的商业和技术课程。在这间学校,他一直读到一九二六年底,时间长达一年半有余。从一九二七年新学年开始,曾振声因结束了此间的商科课程,就离开炮台街初级技校,转而注册入读位于欧田模(Ultimo)区的中央技校(CentralTechnicalSchool),主修汽车机械,学了半年。为了更好地全面学习汽车机械与维修,六月初,他又转学到位于雪梨李士威街(ReservoirStreet)的效能汽校(EfficiencyMotorSchoolLtd.,实际上是一间汽车行)继续学习修车技术,课程半年。看起来,曾振声是想在汽车机械方面学有所成,加上其所修学的商科知识,以便日后有一技傍身,在商海与职业上都能自主。
在完成了汽修课程的学习之后,就已进入一九二八年,但时年十九岁的曾振声还不想就此离开澳大利亚,便注册进入设在利物浦街(LiverpoolStreet)的沙特尔商学院(ChartresBusinessCollege)继续深造,主修薄记、打字、广告和通识教育。看来他当时就很能跟上潮流,年纪轻轻就在为日后的发展打下良好基础。”
粟明鲜根据曾生本人的回忆录及其他资料,使读者了解到他回国之后的发展。
图说:《民国粤人赴澳大利亚留学档案全述》系列丛书
“根据其本人的回忆录,我们知道,当时曾振声是和父亲一起回国的。因曾庭杰此时年近花甲,极想落叶归根,便在儿子完成所选修课程之后,卖掉在安和昌号商铺中的股份,携款与子同行。回国后,曾振声只身去到广州,进入中山大学附中高中部继续读书。一九三三年,二十四岁的他更进入中山大学文学院教育系读大学。可是后来,他既没有在汽车机械方面有所发展,也没有从事教育事业,更没有进入商界拼搏,而是在大学期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在抗日战争时期于广东省珠江三角洲和东江地区拉起队伍,组织起一支人民武装,投入到抗日救亡保家卫国的伟大洪流之中,成为了中共在广东最大的抗日武装力量——广东人民抗日游击队东江纵队的司令员;在解放战争时期,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两广纵队司令员。当然,此时的曾振声已经改了名,叫做曾生,跟他父亲在澳洲讨生活时常用的小名一样,因为在客家话里,振声和曾生的读音几乎就是一样的。而他就以这个名字,成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一九五五年授衔时的海军少将,担任南海舰队副司令员,后出任广东省副省长,并最终执掌中华人民共和国交通部,担任部长。可见,曾庭杰当年做出带儿子回国的决定,英明而具远见,成为曾振声(亦即曾生)此后传奇人生的转折点。”
在粟明鲜的这套书中,我们仿佛看到一股涌动的时代潮流,一个世纪之前的广东香山(后改称中山,现中山市和珠海市)、四邑(台山、新会、开平、恩平)、惠阳、高要、东莞、增城等县,结伴出行,乘上远洋轮船,前往一个陌生的世界。将来在那里就读小学、中学,将来继续在澳就读商校(商学院)、技校(工学院)或大学,后又踏上返国的旅程,为一县、一省甚至一国的进步贡献一己之力。
新民晚报记者姜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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