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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归博士后的她,刚毕业就去做了行政)
-职业故事-
当天,我在会议室给Jane汇报工作时,以往对我的汇报材料很满意的她这次百般挑剔,挑着挑着忽然生气道:“人才怎么了!全球人才还多着呢!”
我平静地对她说:“你是法人。”
隔着会议桌,她燥红着脸,昂着圆圆的脑袋,声嘶力竭地对着我吼道:“法人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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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圆圆的英文名叫Jane。
2019年9月底,我们第一次在某研究所见面。半个多小时后,隔着会议室的办公桌,时龄32岁的她扬起圆圆的脑袋,用洪亮的声音对我说,“以后你就叫我Jane!”
Jane是陕西西安人,叫Jane,是因为她出国留过学。她的留学经历很光鲜,先是去欧洲维也纳读研,再去澳洲墨尔本读博,而且全是拿的全额奖学金。听了她的自我介绍,我的第一反应是,坐在她对面的我是井底之蛙。
那会,恰逢国庆节后整个科技园区有大型学术论坛,Jane能在半个小时内决定录用我且让我隔天就到岗,我以为只是因为急缺人手。隔天,我就发现,这和我此前有两年多的政府部门工作经验也有关系。
我们研究所所在的科技城,是当地政府积极响应“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口号兴建起来的典型环保产业。所以,和园区管委会、科技局等各个政府职能部门打交道,也是作为法人的Jane日常工作之一。
我入职时,整个单位才只有10个人。其中一个和我同龄的博士后还是临时从墨尔本大学回来帮忙准备论坛的。
刚回国的Jane一下子拥有了很多荣誉和称号:“海外招才大使”“美丽巾帼:创富之星”等等。她很看重这些头衔,入职当天,她就带我到大厅里的荣誉陈列柜前转了圈。
Jane性格活泼外向,说话简单直接,笑起来也很豪爽,每次遇见好笑的事情,“哈哈”两个字至少要被她笑上一分多钟。她身上有长期在国外生活的明显印记,几句话之类必得带上一句英文,或者几个英文单词。
一个见过广大世界,且有学识的同龄人做自己的领导,以及和一群同龄人做同事,我是很开心的,但很快我就发现,常年在校念书的Jane并没有把自己放在法人的位子上。
这也成了我们最后分道扬镳的直接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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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岗的当天,Jane让我做个论坛会议邀请函。
Jane的要求是要比隔壁研究所的邀请函要好。让我意外的是,在我们一起核实邀请函里的会务信息时,她让我把会务联系人从行政专员改成她,期间,她屡次说起了英文:“Doyouunderstander?”说完,生怕我不明白,又补一句:“明白吗?”我看了她几秒,想了一下回:“明白。”
更让我意外地是,在我做邀请函时,她自己也用另一个软件做了一个会务通知,做完后,直接让全员转发,我做的只字未提。工作多年,我从未见一个单位的法人吩咐员工做一件事后,自己也做一遍的。
Jane是第一个。
接下来很多事情,她的表现都如出一辙。她像一个时时都要考第一名的三好生一样,处处都要比别人强。我很快习惯她的行事作风,迅速养成什么事都先请示她、让给她、推给她一下的习惯。
只不过,原本对顺利跻身学术圈职业前景满怀憧憬的我,工作半天下来,期望值就陡然降到冰点。距离大老板、二老板(研究所的正主任、副主任)回来召开论坛的日子越来越近,而Jane强调自己是个优秀行政主管形象的迹象也越来越明显。
第一个迹象就是高频率谈话开会。一个员工可以开,10个员工也可以开。
有一天临近下班,Jane和临时从墨尔本大学回国的博士后坐在大厅沙发里闲聊。博士后坐在她左手边的单人沙发上,一言不发地听着Jane的长篇大论。两人说话间隙,Jane又把我叫了过去。
我坐下来后,Jane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问话,可是10来句话下来都没有个重点,我估摸出她只是想闲聊,过过领导瘾,就找了个借口准备走人。她连忙介绍道:“这是我们学校从美国引进的博士。”
说起留学生活时,Jane的眼睛是泛着光的。她也知道,听她讲这些事时,我的眼睛也是泛着光的。她如数家珍,大老板是土壤学家,二老板是中科院“百人计划”入选者。但因为这些金子塔顶的人和事离我的生活圈子很远,所以尽管她说的很玄乎,我并没有什么感觉。直到她加了一句:“袁隆平你知道吗?他也是百人计划成员之一。”
也就是说,我正在为世界级的科学家们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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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使我改变工作态度的不仅有老板们学富五车的文化人背景,还有Jane对我过于友善的态度。刚到班一个星期她就以欢迎我的名义,带着大家一起去吃刚上市的大闸蟹;我每天上下班路程近一个小时,她就用自己留学人才引进资格和园区管委会争取人才公寓给我做宿舍;知道我喜欢听她留学生活的见闻,就变着法子找时间讲给我听。
单位里所有人都没大没小,这是刚从等级森严的体制内辞职的我不曾体会过的。我总觉得我可以和大家一起多做一点事。那会,刚起步的研究所存在感很弱,短时间内想赶上园区内的另外两家几乎不可能。每天中午吃完饭,我总会去两家单位逛逛。一个星期后,我发现这两家都有一个短处:宣传工作没人做。
这是我的长处,也就是Jane的长处。
虽然分析检验实验室的3个员工做的业务都是老板们的朋友分过来的,市场和场调业务还没正儿八经的开始,临时来了个主管部门协调来的场调业务,还必须从第三方专业从事场调业务的公司调集专业技术人员。
可是为了准备一场论坛,大家都忙了起来。
应Jane号召,临近论坛召开,大家都停下手里的事专心配合她准备论坛的工作。配合的工作之一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开会。
举办论坛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会场布置、物料准备以及参会嘉宾们的住宿、交通和餐饮,这其中很多工作直接对接广告公司即可,重点任务就是准备住宿、交通和餐饮。此前4月份,研究所牵头举办的某双边研讨会,Jane出现了将国外嘉宾遗忘在车站的失误。所以,这次她很小心,小心到每次给大家分配任务时,同一件事指定的人都不一样。
到了第四次开会时,终于有人站出来嘀咕了一句:“你都把我说晕了,到底要我做什么事?”
Jane立马拔高嗓门,吼道:“我的话听不明白吗?我说什么你照着做就是!”刚毕业的小同事立马闭上了嘴。最后,还是和她同学的博士后斗胆提醒了一句:“一个任务分配给一个人,从头到尾给他负责,这样子就不会出差错。”
Jane闻言,立马回道:“没要你说话!”
分管新闻宣传工作的我,领到了制作会议流程单、出新闻通稿、会场签到的任务。在讨论谁负责接待北京过来的一个新闻记者时,我没有接话,她沉吟了一会说道:“我来吧。”
会议要结束时,我看连着几天活动期间摄像的事一直没被提出来,就随口问了句。Jane像是突然回过神,立马接过话:“广告公司的徐总!”说完,她脸色涨红,立马合起本子让大家散会。
接下来,就听她在办公室里打起了电话,全程说的都是英文。这个电话后,她又给广告公司的徐总打了个电话,将论坛召开期间的摄影事宜对接了一番。
这次会后,Jane再召集大家开会时,总是不经意地自言自语几句:“还有什么事没想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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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Jane以慰问大家为由请同事们到园区咖啡厅喝咖啡,并且给我们讲她的留学生活。
“维也纳是世界音乐之都,出过很多著名音乐家,比如贝多芬,那里的音乐艺术氛围很浓,走在街上,随处都能看到钢琴,路人可以随性的弹。你学过什么乐器吗?”她看向我。
我说:“小时候学过贝多芬的《欢乐颂》,电子琴。”
“为什么只学了一首?”
“我爸那会破产了,借钱给我创造条件去学点艺术熏陶熏陶的,只是我不是那块料而已。”
她接着说,华人是世界上最吃苦耐劳的一群人,但在国际上生存竞争很激烈,很多供职单位,会拿出一些位置专门由中国人自己竞争。澳大利亚的生态环境很好,土壤安全远近闻名,就墨尔本大学就汇聚了众多国际顶尖的土壤科学家,最前沿的理论和思想几乎都汇集在这里,全球从事此方向的科研人员,几乎都会想尽办法融入这个圈子……
说着说着,忽然她话锋一转,问我:“事业单位有没有编制差别大吗?
思绪还沉浸在广袤世界里的我,为她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感到不可思议。在我看来,从国内念到国外,从北半球念到南半球,这么多年的书念下来,好歹也要做个颜宁第二。即便做不了颜宁第二,至少也是一直在无限接近颜宁的路上。
但是,她现在在和我讨论的是一个事业单位的编制问题。
我说,我不知道,我之前也是合同工。她随即又问我是怎么进去的,一个学工科的,做了几年审计的人,怎么能一下子就进机关从事文字类工作。
我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做审计会算账就行;做文字编辑,会写文章就行。”
她还是拿着我一定是走后门或者靠家里人才进去的眼神瞧着我。我随即一本正经道:“实不相瞒,其实,我就是传说中的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
她先是愣了几秒,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道:“我可是在国外呆过的人。”
在国外待了七八年的Jane,在和主管部门领导沟通上一直不太顺畅。
在分配嘉宾入住酒店时,另外两家研究所领到的都是同一个酒店,只有我们研究所,入住的酒店划分在两个地方。而且,还是临近论坛召开前夕临时更改的,此前的会务通知、交通接待安排、会场接送等事宜都必须全部跟着变更。
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是给Jane制造麻烦。有半天的时间,Jane一直不停地给各个领导打电话,最后只听她吼了一句:“你们要是安排两个酒店,这个活动我们就不参加了!”
好在最后管委会妥协。
当天下午,Jane去局里汇报工作,也许明白这次又因为嘴巴快不过脑子以及暴脾气得罪了不少领导,去之前,她一直在大厅里磨蹭转悠。最后,走到我旁边小声地说道:“你在体制内工作过,知道怎么说话,陪我一起去吧,我害怕。”
我还没来得及回她,她立马接着说:“还是我自己去。”
那天傍晚临近下班,Jane回来时胖嘟嘟的脸惨白惨白的,走到哪里都昂着的脑袋也没精打采地垂着。她让我等她一起下班,一起打车回去。在车上,一向活力四射的她早没了踪影。她哀叹了几声后,像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喃喃道:“我一个姑娘家,刚回国又背井离乡,大老远地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什么事情都不懂,什么事情都不会,我也很难。”
我想了想,回了句:“嘿,我也是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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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召开前的各种乌龙,并没有影响论坛召开当天的热闹。最紧要的是,这次,老板们对Jane的工作很满意。
论坛当天,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大老板、二老板。尽管此前已经百度过几回,但当真人站到面前时,我才真真切切感受到顶尖知识分子该具备的儒雅、涵养以及人格魅力。即便当天的学术论坛,政治意义远远大于学术意义。
那天论坛现场,除了两个老板的学术圈朋友、一些政府官员,零星的几个自主出席的听众外,剩余的绝大多数听众都是从当地大学安排过来的学生。
这并不影响我心潮澎湃。我既没有留过学,又不和他们同专业,也听不懂这些学富五车的人在台上说什么,却能机缘巧合地和这些金字塔顶的人物站在一个会场,这种自豪感是难以言喻的。
与此同时,我对Jane充满了可惜。
一个准备出国跟在二老板后面深造的男研究生,在会议前一天才到所里。刚和二老板碰头,就被老板带着一起去了论坛开幕式会场。男学生言行举止间满满的得意门生模样,一眼望过去,就有种势必要在研究领域有一番作为的学者模样。
这幅神态和模样是Jane所不具备的。知识日新月异,同属一个学术圈却远离核心圈的Jane,现在每天琐事缠身,不停地在会场、办公室、饭店、展馆之间来回奔跑。
而这种生活才刚刚开始。
老板们回国总共在所里待了3天,为数不多的和二老板接触的一次机会还是论坛召开期间,二老板和大家一起去食堂就餐。二老板在电梯里对着Jane说,“你要像个大姐姐,带着弟弟妹妹们一起成长起来。”
Jane像个学生半笑着推辞道:“不行,他们学不上。”
西装笔挺,笑容满面的二老板不再言语,电梯门一开,就大步跨了出去。
论坛当天晚上聚餐后,为了给Jane抢头条,积累业绩,我加班将会议新闻赶了出来,第二天一早就推了出去,是园区里所有参加活动的科研机构里第一个。当天晚上,园区管委会、主管部门以及参加论坛活动的很多领导及时转发了活动新闻。
接着,我又趁热打铁用AE软件做了个研究所的大事记,放到了所里的展馆大屏幕上滚动播放。
争强好胜的Jane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扬眉吐气的点,第一时间将这个视频放到了和另外两家研究所负责人同在的聊天群里。
隔了两天,另外两家研究所的负责人牵头叫Jane带上员工一起开个宣传主题的沙龙。
大气所的主任也是个30岁出头的海归博士,和Jane不同的是,他总是笑容满面,语气和缓,说话慢条斯理。在一圈人做完自我介绍后,他指着自己家的员工一个个让回答什么是宣传。都是埋头搞科研的人当然说不出来。好胜心强的Jane立马指着我,让我回答。
我说:“宣传就是借助各种媒介让别人知道我们呀,我们是谁,做什么的,怎么做的,做的怎么样。庸俗点讲,就是做点好事就要想办法让别人知道。”
我话音刚落,Jane立马接过话头,想要抢答,可是憋了半天,涨红了脸也没能挤出一句话。她暴躁地饶了饶头,急切道:“哎呀!”
其中一家研究所的主任笑了笑:“你们墨尔本大学不是全球排名50强吗?”随即又看向我,用手指着他身旁的一圈员工,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们家有很多清华的博士。”
第二天,Jane看我的脸色就不对了。同事们说,另外两家研究所都想请我帮忙做宣传材料,而且他们联合起来要求Jane给我加工资。
当天,我在会议室给Jane汇报工作时,以往对我的汇报材料很满意的她这次百般挑剔,挑着挑着忽然生气道:“人才怎么了!全球人才还多着呢!”
我平静地对她说:“你是法人。”
隔着会议桌,她燥红着脸,昂着圆圆的脑袋,声嘶力竭地对着我吼道:“法人又怎样?!”
我沉默半响,随即双手一摊:“我辞职。”
人像窗户,有的人透过去能让人看见日月星辰,山川湖海;有的人则刚好相反,一眼看不到头的臭水沟。
Jane算前者。
注:文中出现的人名、地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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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丁家幺女,青年作者。
图|《致我们暖暖的小时光》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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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鹿|本期编辑:流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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